在她的价值序列里,尊严是第一位的。尊严来自于被人认可的价值,不用活在惊恐里,害怕自己随时会被替代。相比起来,自由没那么重要,她并不渴望随心所欲做自己。
文|秋池
编辑|萧祷
副作用
一条金色的紧身绷带裙摆在那里,耀眼、性感,但柳岩并不想穿上它。她叹了口气,问经纪人张剑斌:「一定要穿这种吗?」他劝她:「来都来了。」
那是2015年,柳岩收到王家卫监制电影《摆渡人》的邀约。那是她最喜欢的导演,她抱着很大的期待,「能在王家卫电影里露个脸是演员的毕生梦想,我们都知道王家卫的戏你拍了也可能会被剪掉,但是我还是想去拍。」
她还有一个念头——也许在这位擅长文艺片的导演镜头里,自己可以有性感之外的表现。
这个念头始于一个失眠的晚上。那天,因为睡不着,她翻开自己的资料页面,「我发现我演了这么多部戏,但好像就是说不出来,我到底演了什么?」几十部作品里,她的角色大都类似:性感的女明星、妖娆的万人迷、美艳的都市白领……后面的角色经常换,但前面那个形容词一直相似。她在那些作品里充当着安静的花瓶——不需要演技,只要美丽就好。
她也曾争取过一些角色,为此去见一些导演,但发现对方没看过她的任何一部戏,「他们不知道我是个演员。」
《摆渡人》里,柳岩的角色是一位失恋的都市白领,服装组提供了几套服装,她选中了一款白衬衫,搭配A字裙,拿去给导演组确认,那边商量了半天,还是希望她穿那件性感的金色紧身绷带裙。
「我才发现,我就是一个被消费的演员,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很多人叫我来演戏,不是认同我的演技和我演员的身份,而是你是一个被物化和标签化的女演员,是一个可以被宣传和利用的点。」
她说完这一段,旁边坐着的张剑斌赶紧出来打圆场,「这个也不能叫做消费,每个演员都是被消费的,只是消费的点不同,有些是消费你外在的形象,有些人就是演技被消费……」
柳岩扭头反驳:「没有人会说演技被消费。」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柳岩与「性感」深度绑定,并不反感被宣传和利用。光线传媒项目宣发的人常常跟她说:「今天这个项目没什么点,姐姐,靠你了。」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就是穿得漂亮性感一些,她一般都会配合,然后体面地走在各大活动的红毯上,被安排在各种发布会的第一排,一度被人称作「流量之母」。
但这一次,她被刺痛了。「在宣传的时候,我不介意被消费性感,因为我可以有曝光度,可以为影片做一些宣传,可是如果我在表演的道路上,一直就是自己往这个牢笼里钻,那我就怪不得别人了,那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框在这样的一个死循环里。」她说,「那一刻,我不想做演员了。」
拍完《摆渡人》,她反省了很久:「我到底是不是在曾经的那些所谓抓住机会的过程中,没有过于长远地考虑过它(性感)的副作用。」
尹夕远 摄
机会主义者
性感,本来是柳岩最不可能走的一条路。张剑斌记得,早先做主持人时,如果穿吊带上衣或裙子上节目,她的肩带一定要超过三指宽,一根细带子是不行的。如果衣服是低胸,「我们自己缝都得给缝上」。
2008年,柳岩第一次拍摄《男人装》的封面,「性感得遮遮掩掩」,她一度很无措,不知道怎么在镜头前表现性感,只好眯着眼,试图做出勾魂夺魄的眼神,摄影师被逗得大笑,「你干吗呢?」
「她内心是巴不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女孩。」主持人大左说。他曾在一次公开活动上开过柳岩的玩笑,说她「很有胸怀」,柳岩笑着岔过去了,但大左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开心,多年之后想起这件事依然觉得抱歉,「她其实是个内心挺保守的人」。
但是,在光线传媒做了6年主持人,路似乎越走越窄,柳岩开始自我怀疑。
那时,她天南海北地赶通告上节目,每月收入和公司三七分,公司拿七她拿三,到手一两万,支付完房租和各种生活费用之后所剩无几,偶尔攒上一笔钱,也会给家里打回去。「我那时候已经有一些知名度了,可是这种知名度并没有给我带来实质性的改变,我看不到前景,好像也做不了什么超一线的主持人,我看不到希望,也没有钱。」柳岩说。
她陷入了巨大的焦虑,「30岁,没有存款,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钱,没有男朋友,甚至连健康都不能得以保证,还在拼死拼命地做着一份有一天可能会猝死的工作……」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性感。
2011年,电影《画壁》在香港举行首映礼,柳岩穿了一件黑色紧身低胸礼服出席,坐在前排。丰满的胸部让媒体把镜头和版面几乎全给了她。在大左的印象里,那一次,柳岩的着装给电影带来了超乎寻常的曝光度,「整版整版的版面全是因为她。你要知道如果是正常的宣传,哪怕是男一女一来,可能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版面。」
张剑斌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机会,走到这儿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知道你只要穿得性感一些漂亮一些,你自然能够获得眼球,获得关注,获得媒体版面,这些东西反推,代表你开始有价值,那自然你会有机会。」
《画壁》之后,柳岩有意识地做过几次实验,一穿性感的礼服,曝光度就高。张剑斌记得,当时只要柳岩的稿子一发,网站一弹窗,「阅读量立刻就爆」。
柳岩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她在心里把「柳岩」和真实的自己做了切割,把「展示性感」变成一份公事,常跟张剑斌说,「我在台上演柳岩。」她树立了一些原则,「我所有的性感都不会用来赚钱。」例如,在可以收取费用的商业场合和拍广告时,她会极力避免性感。但如果是有宣传需求的场合,上台前,她会选择性感的礼服,仔细做好所有的防走光措施,在台上吸引镜头和目光,尽职尽责地扮演那个「性感的柳岩」。
丁丁张向《人物》回忆,那个时候的柳岩,「好像上了红毯,就没有别人的什么事儿了」。柳岩承认那会儿过于用力,「我去了必须得保证我自己成为当天的头图。」只是,从台上下来的那一刻,她会第一时间披上外套。
2014年,柳岩第二次登上了《男人装》的封面,她穿着一件灰色透视装,手指做猫爪状。《男人装》主编汪洋后来想起柳岩,总会记得这张照片,相比起6年前,那时的柳岩已经有自己非常完备的价值体系和一定的攻击性,「她不再是那个不知所措也不知前路的柳岩了。」
但在一个女性依然被传统目光审视,并未拥有穿衣自由的社会,她还是在此后几年里遭遇了强烈的舆论攻击。汪洋告诉《人物》:「你知道在中国能走性感这条路的人其实很少,它像是一个你跟社会、跟性感这个词搏斗的一个过程。」
无数素不相识的人跑到她的微博,揣测她的私生活,用侮辱性的词汇谩骂她和她的家人。同行们也说柳岩有心计、太聪明、野心勃勃。
经纪人张剑斌手机里有个长长的黑名单,里面有一千多个号码。他的手机号曾被放在柳岩的微博信息里,用于联系工作,很多人以为那是柳岩自己的手机号,「无数人给我打骚扰电话、发淫秽信息、示爱短信,各种奇怪的男的半夜给你发矫情的语音,或者淫秽照片。」
柳岩的母亲每天会刷微博,经常看到恶意的评论,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好事的邻居也会拿着柳岩的照片给她看,阴阳怪气地说,你女儿又上新闻了哎!母亲假装若无其事:「这是她的工作,她平时又不这样。」背过身又忍不住给她打电话:「你千万不要再穿那种性感衣服,又被人骂。」柳岩记得,有一次参加活动,母亲有点担心地翻看她的衣服,确定「不性感」才让她出门。
但柳岩始终坚定,「我会去想我得到了什么,如果你得到的远远大过你失去和被误解的部分,这样都不能平衡你的生活,那你也太玻璃心了。」
她甚至坦然地称自己就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机会主义者就是,机会来了,你不惜一切代价去抓住,而且你准备好了。我很庆幸的是我在人生道路当中,尤其是事业,我抓得牢牢的。」
电影《受益人》剧照
「我要红」
「你真的不在意那些评论吗?」
面对这个问题,柳岩缩在沙发里,盯着某处虚空:「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是怎么才得到机会的,我们的生长背景不一样,我们生存环境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努力,你不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比别人更辛苦的代价。有人理解你最好,没人理解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的一件事情。」
好友王筝记得,柳岩从20出头开始,个性签名就是「顺着天意做事,逆着个性做人」。在她的价值序列里,尊严是第一位的。尊严来自于有被人认可的价值——不用活在惊恐里,害怕自己随时会被替代。相比起来,自由没那么重要,她并不渴望随心所欲做自己,既不愿意,也不能够。「我的原生家庭决定了我没法放飞自我。」
2002年,柳岩的母亲被确诊为直肠癌,那时,她还是一名护士。医生指着肠镜片子上的几处阴影对她说,「这里、这里、这里,都是肿瘤。」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之后,她告诉母亲,肠子那里长了肿瘤,要做手术,她表现得很镇定,但在极力避免说出那个「癌」字,因为内心惧怕。
当时,柳岩的父亲在工地开车打零工,母亲一个月领350块的补贴。手术费要三万块,大都是她借的。手术过后,为了省钱,母亲瞒着柳岩没有去做化疗。她知道之后非常难过,「我就觉得我得努力赚点钱了。」
她去参加电视台的选秀节目,因为有一万块钱的奖金。多年之后她在一次采访里感慨:「你现在把一万块钱放到我面前,让我去做什么事情,我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吧。但你把这一万块钱放到那会儿的我面前,让我去做什么事情,我可能真的就去了。」
通过那场选秀,柳岩签约光线,来到北京工作。心里揣着一个「拼」字,显得急切且富有野心。
张剑斌回忆起当时的柳岩,总是背着个大包,穿着一双人字拖来公司,同事之间八卦闲聊,她一说话就是谈工作,「她上来就像个干活的,只聊工作,没有任何的什么生不生活的事儿。」
她住在离公司10分钟路程的出租房里,手机24小时开机,试镜的主持人如果不行,导播会随机打电话给其他主持人,谁的电话通了,谁就来上节目,她的很多机会都是这样得到的。
光线影业副总裁刘同说,那时的柳岩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一块岩石」,硬邦邦的,散发出一种严峻的气场,「大家都不喜欢她,我真的这样讲。」
但柳岩不在意。光线是节目制作公司,没有自己的播出平台,每次去卫视做节目时,柳岩常常抱着要把对方的女主持PK掉的心理,她也成功了好几次。张剑斌记得,在一期《明星记者会》录制时,几个主持人要写下自己的愿望,柳岩写了三个字:「我要红。」
大鹏向《人物》回忆,他和柳岩曾一起录制过一档综艺节目,有5位主持人,每位说话的机会并不多。那期邀请的嘉宾是一位点穴大师,所谓的「点穴」相当于肚子被狠狠砸一拳,大鹏试着被「点」了一下,疼得满场跑。他感觉那个力度并不适合女孩子尝试,但柳岩站出来说:「大师,我想试试女孩子被点了会怎么样。」大师冲她肚子上来了一拳,她痛得瘫倒在了舞台上,大鹏赶紧上去扶她,她缓了缓,然后抬头对着镜头微笑:「我觉得还可以啊。」
多年后,回想起那一段,柳岩说,「我很害怕疼,可是我又怕没有镜头。」但后来节目播出时,由于怕引起观众不适,「点穴」的那一段被剪掉了。
因为够拼,柳岩在光线的节目越来越多,公司怕她忙不过来,偶尔跟她提议,要不要把其中几档让给其他人。她拒绝了,哭着请求制片人:「我做得不好,你跟我说,怎么样都愿意改。」
她几乎从不请假,偶尔请一次假还是因为乳腺长了纤维瘤,要去做手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进手术室之前,给嫂子王斌打了电话。医生从她的胸部取出了几粒暗灰色的瘤子,手术结束后,王斌的电话打来,「哎呀痛死老娘了。」柳岩笑着说,过了一会儿,王斌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哭声。「她很痛吧,她也很怕自己倒下。」
母亲的病情随时可能复发,这就像一柄悬在柳岩头上的剑,「你永远有危机感,永远怕有一天存的钱不够,突然生病没有钱。」
很久之后,刘同才意识到柳岩背后所背负的压力,「我们其他人没有什么负担,但她不一样,她每天思考的就是我该怎么样被人意识到我有价值,我该怎么样才能让别人觉得说柳岩你可以的,我要赚更多的钱,我要养家糊口。」
对于后来柳岩的「走红」,刘同显得很感慨,「她北漂6年,连过年都在工作的一个女主持人,那么辛苦地工作,那么多的节目都没有被人记住,就是因为穿得很性感,被人记住了。」
《画壁》之后的短短几年,柳岩迅速获得声名,身价倍增,出演了20多部影视作品,既有主演也有客串,对于一个刚刚进入影视圈的「新人」来说,那是一张令人骄傲的成绩单。
性感这把曾经无往不利的武器,为柳岩在残酷的娱乐圈劈出一条路,但那条金色的紧身绷带裙,最终告诉她——这把武器终有一天会刀刃向内,伤害她的职业生涯。
她自嘲,「你自己种的因,你就得承受这个果。」
柳岩在电影《煎饼侠》中自嘲
没有家了
如果把柳岩的职业生涯划一条曲线,2015年是她工作量的最高峰。但在《摆渡人》之后,她不再接任何性感妖娆的角色,没有穿过任何一件性感的衣服,一段时间里,媒体报道的题目变成了——「柳岩罕见保守穿着」。
在张剑斌印象里,他拒绝了很多剧本,也有一些商业电影给出了很有诱惑力的价码,柳岩大都拒绝了。「我没有代表作,那我要做的就是有代表作。」柳岩说。
大鹏能感觉到柳岩想要拥有代表作的迫切。2016年,他和柳岩共同接到了一部电影的邀约,出演男女主角。当时,距离电影开机只有一个星期,原定的男女主演因为特殊情况退出了,他和柳岩被找来救急。他们读了剧本,都觉得剧本很好,他记得柳岩很高兴,很想去演,「一个电影的女主角,对于她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但大鹏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他觉得,一个星期太仓促了,很难做好充分准备。然而片方看好他和柳岩银幕情侣的组合,他不去,柳岩也没法去。
大鹏记得,当时他在去南方的火车上和柳岩打了很久的电话,电话挂掉,柳岩还给他发了微信。「她很想弄清楚我为什么做那样的选择。」那是他们认识十几年里少有的一次意见分歧,他解释说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但柳岩似乎是生气了。那个电影项目最终流产,他和柳岩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没有联系。
大鹏再次见到柳岩时,是在一家军队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她穿着一身棉质睡衣,没化妆,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看上去很疲惫。
2017年底,柳岩的父亲被确诊为胃癌晚期,肿瘤分型是最糟糕的一种,还伴随多处扩散。医生直接劝柳岩:「不要再折腾了,有时间带叔叔出去走走吧。」嫂子王斌记得,柳岩拿着化验单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眼睛是肿的,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
就在前一年,柳岩刚刚给父母在广东惠州(哥嫂所在)买了一套别墅,希望父母可以住得舒服一点。父亲很喜欢这个家,每天打理院子,在前院辟出来一块地,种了蔬菜和花,后院养了两条狗,还有几只鸡。
一切可预见的幸福突然破灭了。「我爸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享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是不甘心的。」柳岩也不甘心,寻求转型的尝试刚刚开始,但她几乎停了所有的工作,没请护工,和哥哥24小时在医院轮流陪护。他们一直在跟数字搏斗,一年、半年、三个月、一个月、两周、「就这两天了」——那是医生口中不断变换的、父亲还可以存活的时间。
白天,她在医院各个楼里跑着办手续做检查,晚上靠在病房的硬沙发上,监测各种情况。父亲反胃口干,柳岩准备的漱口水总是在手边,发现他不舒服马上递上一杯,这个动作每天重复上百次,夜里也是。
用尽最好的治疗方法,父亲的病情还是在不断恶化,柳岩甚至能摸到他肚子上拳头大小的肿瘤。父亲是个隐忍的人,他很疼,但忍着不说,有时候会偷偷地哭。
最后一个月的时候,父亲完全无法进食,只能靠流食维生,变得越来越瘦。有一天他早上醒来,笑着跟大家说:「我昨天晚上梦见吃包子了,还吃了两碗白米饭。」在父亲面前,柳岩总是平静的,在嫂子王斌印象里,全家人六神无主时,柳岩是那个拿主意的人。但听到父亲的这个梦,柳岩没接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痛哭。
为了让父亲高兴,柳岩动用私人关系,请他喜爱的演员来看望他。王刚和张凯丽都来过。王宝强是父亲最喜欢的演员,他来的时候,柳岩的父亲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全身插满管子,不能躺下,只能倚在床上,低着头。王宝强跪在地上,脸几乎贴在床上,够着看他,握他的手,轻轻地叫叔叔。半个小时之后,父亲悠悠转醒,「啊,是真的王宝强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笑了,但为了不怠慢客人,他努力翘起嘴角。
柳岩清晰地记得,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展露笑容。第二天,父亲离世。
仿佛一辆急速奔跑的汽车突然踩了急刹,柳岩陷入了迷茫,曾经自己努力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不是他们需要我,是我更需要他们,我所有的拼搏,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我没有想要给他们更好的物质生活或者不希望他们再有病痛,没有需要去借钱的危机感,我不会那么努力地去工作的。」
似乎一夕之间,柳岩丧失了一个机会主义者全部的雄心壮志,「母亲跟着我哥住,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家了,你知道吗?没有家了。」
尹夕远 摄
不晚
葬礼之后,柳岩决定去美国,去洛杉矶的一所语言学校上课。学校是大鹏推荐给她的,他记得那段时间,「她好像没地方去,也没事情做。」
去美国是一个长期的学习计划,张剑斌一开始是反对的,她的停顿过于漫长了,对于一位艺人来说很危险。但柳岩非常坚持,「我快40岁了,我没成家,我究竟以后下半辈子要为谁而活?」这是摆在她面前最大的命题,「我是不是还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演员这个工作,总是不被认可,总是被偏见,我到底开心吗?如果说我挣到钱了,还需要为钱去做这个工作吗?」
她甚至已经做好不再回来的准备。国外的日子很宁静。如果不提名字,同学很少能认出柳岩。她像一个普通的学生,穿肥大的T恤和裤子,每天蹬一个滑板车去上课,中午回租的小房子里做饭吃,顺便喂一下房东的狗。不用上课的时候,她去健身,或者逛逛博物馆和美术馆。
安静的日子抚平了一些悲痛,一个新的机会也悄然而至。出去不到两三个月,她接到了大鹏的电话——
「我终于找到一个适合我们俩拍的影片了。」
「有那么好吗?」
「有那么好,你快回来吧。」
柳岩回来了,在电影《受益人》里,出演了女主角岳淼淼。导演申奥记得,当他确定由柳岩出演女主角时,遭到了很多人的怀疑和反对,有人问他:「你确定要让一个性感的女演员来演你这个角色?」
但在拍摄时,柳岩要做的则是远离性感。有一场戏需要穿泳装,道具组准备了一件普通的,柳岩在更衣室试穿之后发现有些暴露,她拍了照发给申奥,「如果这是你要的效果,我会尊重你的创作意图,同时呢我自己备了一件高领的,你看怎么弄?」
最终申奥接受了柳岩的建议,她穿着一件前襟到锁骨的泳衣拍完了那场戏。
整部电影,她最高光的表演是岳淼淼要做最后一次直播,和所有的粉丝告别。柳岩拿着卸妆棉,一点一点抹去脸上浓妆,看上去很高兴,操着一口湖南话对着镜头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直播了,让大家看看我不化妆的样子吧。我咧,是湖南的,大一点的时候我就想离开家,想去北漂嘛,遭了蛮多罪,上了蛮多当,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让我做真实自己的人,我一直说我24岁本命年,不是的,我38岁了。我以后要迈开新生活的步伐了……就这样突然地结束直播吧,爱大家。」她笑着,又仿佛有些悲哀,然后起身关掉了镜头。
电影《受益人》剧照
同样38岁的柳岩和岳淼淼的命运仿佛在那一刻发生了重合。申奥记得,那场戏结束,他喊「卡」,剧组好些人的眼眶有些湿,现场特别安静,仿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你感觉时间好像凝固了一下。」
2019年11月7日,《受益人》上映前一天,也是柳岩生日的前一天,她从繁忙的路演里请了一天假,回了趟惠州,嫂子王斌陪着她去祭拜父亲。墓地是柳岩选的,向阳,有山有水,墓旁种着两棵柏树。墓碑朝向惠州哥嫂的家,附近是机场,常有飞机掠过。父亲以前去北京看她,就住在首都机场附近,常会趴在窗前看飞机。她猜测父亲会喜欢这个长眠之地,她坐飞机回惠州时,父亲也会知道。
她对着父亲的照片说:「爸爸,我电影上映了,可惜你不在了,但是我们都挺好的,你不要牵挂这边,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吧。」她给家里所有人买了首映那天的电影票,想了想,又多买了一张给父亲。
家人是她的支柱,也是她在所有命运关节处做决定的理由——曾经,母亲的病让她转换人生的轨道,一路狂奔、打拼,即便被利用、被误解、被嘲讽,甚至被侮辱,也不为所动,但最终,父亲的离开让她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只是,那个性感结出的「果」依然存在。
最近录一档节目的宣传视频时,她要用到道具手机,工作人员图省事递上了自己的,正好跳出来一条微信,来自工作人员的妻子,语气调侃:「今天那个大X妹来录节目了吗?你看你们这帮男的。」那一行字扎进柳岩的眼睛里,她沉默了5分钟,「我看到的是这么一条,我没看到的有成千上万条,每天有人这么去讨论我,每次想到这个,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受益人》上映后,柳岩还在电影院目睹了这样一幕:两位女性带着一个孩子来买票,孩子的妈妈问女伴,这电影谁演的,对方答柳岩,孩子的妈妈啊了一声,立刻说,「那这个电影不能带着孩子看。」
但最终,凭借这部电影,柳岩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影后:澳门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有观众评价,「柳岩终于有自己的代表作了。」
性感还在继续消亡。
亲近的人都能感觉到,柳岩变了。她喜欢招呼一帮朋友到家里吃饭,申奥带着剧组的人去过一次。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大家吃喝玩闹,热热闹闹,申奥突然意识到柳岩不见了,他挨个屋子找,发现柳岩坐在一个角落的地上看手机,「那个瞬间我就觉得,好像她只是需要很多人陪陪她。」
她没有早年那么好胜了,她会推掉一些工作,定期给自己放假,隔一段时间会找个理由回趟惠州呆上一周,一个人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大半箱都是给嫂子和母亲的东西,衣服、鞋子、护肤品,还有给侄子侄女的手办玩具。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时,柳岩会感到某种令人心碎的幸福。「我从来没有像我父亲过世之后那么的对家庭有渴望。20多岁的时候,我说哎呀吃什么饭呀,我要拎着包我去出差了,而现在就是,我想回来吃个饭。」
每次离开惠州,王斌看着柳岩拖着行李箱的背影,总觉得难过,「她这么奋斗,这么拼命,最终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柳岩承认自己现在常常感到孤独。「寂寞和孤独这些词,长达10年的时间,我都觉得可笑,我说寂寞、孤独、冷,这是不可能的。我这两年特别有这种感觉。」
偶尔的,她会想起入行前的自己,在广州一家部队医院工作,穿着护士服。她长得漂亮,穿过操场时部队的男孩子都会回头看她。她不理他们,想着努力工作,将来可以当个护士长,找个医生安稳度日,挺好的。
后来,命运将她推向另外一个轨道,她放弃也错过了那样的人生,但她想:「现在也还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