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总结一下,“凡尔赛文学”无非就是用云淡风轻的语气,看似讨论其他话题,但内核都是在展现自己生活的优越。不过,当这层内核被旁观者看出来后,起到的效果便截然相反了。“凡尔赛学”火了。三年前我第一次去别墅区,杭州西溪融庄,问阿姨住几楼啊?她一脸不耐烦地说,没有几楼!都是几区几栋,一栋都是我家!后来我在北京换了别墅,人口申报,工作人员说地址要补全,准确到门牌号。我轻轻说,不好意思,你再看看。他看了看说,啊,别墅区,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我以前也不知道。讨论出轨问题,我说IT圈应该很单纯吧?他说高层可不,他以前参加高层年会,去拉斯维加斯,一晚上输了500万,公司出钱,赌场用直升机送他们回酒店,十个比基尼金发女郎随便挑。我问然后呢?他说我回房和你视频聊天了啊,那天你不是卡文了,时差16个小时,我一整晚都陪你写剧本,而其他高层都挑了。
(图源自网络)
来历
事实上,“凡尔赛学”并不是一个新事物,其前身为“豁胖”——这个词来源于上海话,指打肿脸充胖子——早在十余年前PC时代的天涯、贴吧就已泛滥,其常见展开形式为“年入百万,但依然觉得钱不够用”,接着便一一历数房贷、保姆、子女教育各项开支,对开篇论点进行佐证。
面对“豁胖贴”,评论区回复形态各异,大部分是“连你都这么难,那我等草民怎么办”的嗟叹。碰到这种,楼主便会喜滋滋回上一句“大家都不容易,会好的”;也偶有人不开眼,上前拍拍肩膀,表达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这种楼主就不太喜欢,隐隐觉得抢了自己的风头,但出于礼貌也会互动上几句。
最不受欢迎的,是那些真的觉得楼主很可怜,上来就一通安慰的“老实人”;以及一眼看出其炫富本质的质疑者。碰到前者,楼主往往也没什么好办法,要么讪笑应对,要么干脆不回;碰到后者,倒也不劳楼主亲自出马,众人往往会群起而攻之,扣上“心理阴暗”、“格局低下”、“穷人思维”一干大帽子,评论者只得独自灰溜溜地离去。
但倘若恰好碰到富裕的质疑者,双方就会立刻开战,引起围观,甚至成为话题事件。著名例子是2005年的周公子大战易烨卿。最终以周公子拿出玩狗、养马等“持续性高消费”,全面碾压易小姐的买车、买房等“一次性消费”而告终。后来也有人怀疑此次论争为策划产物,但并无实锤证据能证明此猜想。
(马术,因花销巨大,常被视为贵族运动的一种。图/图虫创意)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过论点:任何流行艺术,都是对当时社会风貌的一种表达。倘若采取最宽泛的定义,“豁胖”也好,“凡学”也好,勉强都可以被划分到流行艺术的范畴(虽然无论形式还是实质都很低级),其对应的社会风貌,正是十余年前GDP双位数增长时期人民普遍的焦虑心理——每个人都有做“人上人”的欲望,但鉴于中国贵族已经消逝太久,没了姓氏、头衔等具体指标,仅剩的最直观量化标尺,便是金钱的多寡。
不过,东亚文化历来讲究含蓄。直接炫耀经济基础(收入)是可耻的,炫耀上层建筑(消费)就会稍好些。如果将这种炫耀包上一层自怨自艾的皮,似乎就更加符合社交礼仪了。这也是“豁胖体”的由来。
彼时的互联网传播形式也助长了此类风气。早年PC时代,互联网还是一片开放世界,如微博、贴吧、论坛、人人网等地,皆为“广场式社交”,群体没有被人为分割开来。即便如贴吧和论坛等会根据主题做一下区分,但由于不同人群串门实在过于方便,这种划分几乎聊胜于无,十分方便满足人们“富贵不归故里,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的降维心理。一部分受不了降维打击的人只好抱团,结成“屌丝”群体自嘲自慰。即便到现在,百度“三和大神”、“家里蹲”吧也时常会混入外人,对吧内成员进行嘲讽。
此类艺术发展到极致,还真升华成了文学,安妮宝贝和郭敬明接连引领过风骚。
(《小时代》剧照)
我并不是因为你从小就有宝马车接送而喜欢你,我也不是因为你的LV包包而喜欢你,我更不是因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欢你,就算你没有一分钱,我也喜欢你。
——郭敬明《小时代》
心态
事实上,这都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一百年前就玩剩下的东西。以菲茨杰拉德为例,其几乎所有小说,从《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到《了不起的盖茨比》再到《末代大亨的情缘》描写的都是大小权贵们的空虚和自怜心态。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即便家财万贯,也无法得到黛茜的心。根据唯物观点,此情节安排是作者对美国阶层固化的叹息。以汤姆为代表的资产阶级豪门永远不会真正接纳盖茨比,只会表面笑嘻嘻,暗地使手段,阻塞后者的上升通道。
(《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但倘若从唯心角度出发,造成盖茨比悲剧的,其实是一种心态问题,不能怪社会。正是盖茨比内心的焦虑,导致其整个人生道路的选择都出了毛病。
保罗·福赛尔在《格调》一书中曾提出,中产的特点,在于容易对等级这一问题表现出惊慌不安。此反应恰恰清楚无误地暴露了其中产身份。
实际上,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人们恰恰会暴露他们对社会等级的敏感:越是感到烦恼和愤怒,越说明等级存在的真实和严酷。如果谁容易变得非常焦虑,这种倾向暗示你是一名中产阶级,你非常担心自己会下滑一个或两个等级梯级;另一方面,上层阶级热衷于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们在这种事上投入的关注愈多,就愈显得地位优越;贫民阶层通常并不介意讨论这个话题,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几乎无力改变自身的社会地位。所以,对他们而言,整个等级问题几乎就是一个笑话——上层阶级空洞的贵族式的自命不凡不过是一种愚顽和妄自尊大,而中产阶级的焦虑不安和附庸风雅则令人生厌。
——保罗·福赛尔《格调》
以保罗·福赛尔的理论,盖茨比相较于汤姆,财富够了,输在心态上(还不如尼克这个置身事外的小白领)。无关橄榄球健将的身份,也无关耶鲁大学的假学历,而恰恰是“在意,你就输了”。
村上春树是菲茨杰拉德的忠实读者,其成名作《挪威的森林》中也借小林绿子之口阐述了一个观点:有钱的最大优势,正是可以大大方方说自己没钱。一如长得漂亮的女孩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则会被人笑掉大牙。
保罗·福赛尔和村上春树二人皆道出了一个微妙实质:将人分出高下的,不在物质,而在心态。数年后,詹姆斯·卡梅隆用《泰坦尼克号》对此做了更进一步的影像化阐释:穷人只要心态放平,照样能击败富人。至少在情场上。
一言以蔽之,相较于生活习惯、吃穿用度等,不卑不亢的心态才是真正的上层建筑。
(《泰坦尼克号》剧照)
但无论艺术家们如何提醒,心态问题始终是不少中产阶级克服不了的魔障,也是此次“凡尔赛学”的根本症结所在:太过在意。你如果真处于你所宣称的位置,那压根就不会写下这些拧巴的东西。
时代终究是不断向前发展的,艺术也会反过来对其所处的时代造成影响。如今,人们对“凡学”大加嘲讽,并不是说人们都道德变高尚了,心态变好了,不再嫌贫爱富了。只是在日复一日各种“豁胖”变体轰炸下,大家都变得越来越精明,不光能识别硬通货,还能从微妙的遣词造句中识别出那点可怜的“在意”心态而已。
传播渠道的变化也起了作用。如今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各个传媒、社交APP的信息分发逻辑都越来越茧房化。这种人工智能信息分发方式,使得每个圈层都发展出了一套特殊的话语体系,使得“富贵归故里”的串门行为不仅不再自然,反倒有种探头探脑的猥琐感,更进一步强化了“在意”带来的不适。
面对这种猥琐,大众早已开始了反向解构。以快手和百度贴吧为例:快手上,从天佑到辛巴,虽然内里都隐藏了炫富逻辑,但却是普罗大众剥离掉所有虚头巴脑的上层建筑,只比对经济基础、回归本质、返璞归真的炫富,对小资趣味构成了形式上的反讽;而在“三和大神”、“家里蹲”吧中,倘若有人胆敢在“大神”、“蹲子”们面前开嘲讽或炫富,众人便会立刻排出支付宝账号,用“大哥您说得真对,打点饭钱吧”的混不吝态度,让来者仓皇逃窜。
尽管豆瓣、微博还保留着早年PC时代社交广场的一些顽固特质,但人们的潜意识终究已经改变了,“凡学”的公共表达变得愈发不合时宜。(不过在私人社交场合和某些美妆社区,它依然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