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说了很多、很多。我趁机用手机给他拍照。留下了也许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里,夫子依然精神矍铄,眼睛依然又黑又亮地发着光。“
贺友直先生去世前两天(3月14日)毛时安拍的贺老照片
贺友直先生去世已经有几天了,我依然无言、无眠、心痛,往事历历,宛在眼前。那天结束抢救后,贺师母久久握着先生的手,嘴里不断地在呢喃:多少好的一双手、多少好的一双手……然后颤抖着,抽噎着,在先生的手上轻轻地摩挲。
我曾经无数次握过这双手,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前半辈子在社会底层经历的苦已经在这双手上消失,此刻在灯光下,它们白皙、宁静,甚至有点像笔管那样纤细。这双一辈子捏着一杆毛笔在一方稿纸上构建了一个大千世界的手,一双用小人书抚育了我们这代艺术家的手,一双用小人书养家糊口,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笔墨砚台的手啊。
今年过年,我曾经想请老夫子和画家朋友来我家聚聚。考虑到夫子年事已高,终于作罢。我的女婿和他的朋友,是铁杆的“贺迷“。终于与夫子相约周一去看他。电话里,他还“welcome”,挂电话时和你“goodbye”。
宁波英文是夫子说话的“标配“。他时常会在宁波话抖落几句洋文,轻快一下。周一10点半我们按时到巨鹿路夫子的寓所。我在巨鹿路工作多年。这些年,这条原本僻静很少车辆的马路街面,已经热闹得有点面貌全非了。只是拐进弄堂一切依然如故。695号依然像两条河中的孤岛,夹在两条弄堂口的中间。楼梯依然的陡而窄,踩上楼梯依然吱吱嘎嘎地响。
3月14日,毛时安所拍摄的贺友直先生
夫子的桌上已经备了茶具:白色的保暖瓶、紫砂壶、透明的盛茶的玻璃壶,还有待客的景德镇斗彩小茶碗,看得出是一早就给我们准备了的。夫子为人豁达,但也有极细之处。特别是待人接物和有些不经意的小节。有回他送书给我,我亲眼看他一丝不苟地用牛皮纸把书包得底角四方,有棱有角。使我想起小时候三阳泰南货店小伙计包的山货和桂圆。看到多来了一个客人,夫子又走到画桌边,从旁边拿出一只青瓷小茶碗,仔细地用清水洗了,擦干净,端了过来。生怕闪失,我一步不离。
夫子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紫砂壶,泡的是普洱,然后又倒进玻璃壶,再用玻璃壶给我们一杯一杯地斟茶。我赶紧挡住他,他一脸正经地用普通话喝道,不行,这是我的家!声音不大,却有无可争辩的威严。很有点冷面滑稽的味道。他一贯如此。一高兴,那些来自街头巷尾的幽默就情不自禁地蹦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老汉喜欢“人来疯“。但这次他的人来疯一闪而过。
夫子给我们倒茶,身板笔挺,手一点不抖。如许年纪,手不抖,一直是非常引以为自豪的事。夫子画线描,因为这不抖,他几乎画到终生。他晚年的线条虽然力量弱了点,但依然挺拔自如。这是夫子的功夫。我每次见夫子,他都是像个老顽童,一派老于世故的烂漫率真。
但那天情绪明显低落。讲话的声音没有了从前“哇啦哇啦“的底气。几次三番地说自己,差勿多了,到头了。两边肋排骨痛。我画勿动了。勿想画了。脑筋动勿出了。我就不断地哄孩子似的哄他逗他宽慰他。我女婿也在一旁安慰他,说神经痛,没关系的。大家都说,会好的,会好的。总算把他的情绪调整过来。他告诉我们,5月份家乡宁波开画展,邀谢春彦、郑辛遥和我一起去。好不容易去,到时候,再去奉化兜一趟。
席间,谈到当下的连环画,他一方面高兴,看到还有年轻人喜欢连环画。但更多的是担忧。这个把一辈子献给连环画,把连环画视作生命的老人对创作质量的低下连连摇头。他说了很多、很多。我趁机用手机给他拍照。留下了也许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里,夫子依然精神矍铄,眼睛依然又黑又亮地发着光。夫子的眼睛特别活跃丰富,有上海老市民阅尽人事的一丝狡黠又有着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很迷人。他的自画像里,一对眼珠透过鼻梁上的老花镜,斜视着你。令人过目不忘。我说,我住的太远了,不然,我会常来陪你说说话。等天好点,我陪你到襄阳公园走走,散散步。人老了,会很寂寞,总要人和他说说话的。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直说到午饭光景。怕太累着他,我们起身告辞。
再三阻拦无效,夫子执意送我们到房门口。突然对我女婿说了一句,狄次(这次)我们算诀别了。我赶紧回身去捂他的嘴。我说,老伯伯,勿作兴格(不作兴的),再讲要掌嘴了。下了楼梯,回头看看,夫子还像棵老树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挥手……走出老房子,满大街的耀眼阳光和行人。
贺友直先生作品
夫子四岁失母。年纪轻轻就一个人在社会底层闯荡。很少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他通达乐观本色。在一个有些画家大敛财的时代,夫子有次一脸得意悄悄告诉我们,我(存款)五位数了,三十万。他就是这样会自得其乐。
2014年9月我去拜访他,他说做人就两字“明白“。反反复复和我说“明白“二字。这些日子很多回忆文章里都有。可见他和不少人说过。夫子说话,从来精炼、精到、精彩,一语中的,明快爽气,毫不拖泥带水。
那天我看他,送了我刚出版的美术评论集《敲门者》。在上面题了字“献给我心目中真正的艺术大师贺友直先生并师母,恭祝健康长寿。晚辈冒牌学生毛时安“。油画家俞晓夫和我一度打算拜师老夫子,终未行动,故有冒牌学生之说。
这年头“大师“”巨匠“满天飞,但贺老夫子从不自称大师、巨匠。人们这么叫他,他也连连摆手,说自己是一个画小人书的“画匠“,是靠一支笔吃饭的“画匠“。他从不自我标榜。面对巨大的诱惑,马路对面的豪宅,他不为所动依然的白描,依然的连环画。他说自己不是清高,也动过心,只是没本事乱画。也从不故作高深。比如百乐门的舞女,他就说他不会画,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和想法。我是一个不才的人,但也知道一些高下。活着,能让我心服口服的大师并不是很多。贺老夫子是一个。
他是一个平民艺术家。他不是“老克勒“。
贺友直作品
他画平头百姓、升斗小民的生活,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什么油盐酱醋柴,大饼油条脆麻花、卖花姑娘南货店小伙计,卖布的、收旧货的,一个个鲜龙活跳,他自己也浑身是劲。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奇迹。
他功力深湛,善于观察生活,博闻强记,加上顶尖的灵敏嗅觉、令人惊讶的记忆能力,和近乎天生的一贯的来自社会底层文化土壤的幽默感,情趣盎然地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平民社会的世俗人情,入木三分地表达了普通小人物卑微而温暖的精神诉求。夫子自谓,自己画画的六字要诀“记得牢,搭得拢“。他对生活细节有一种过目不忘,像咪老酒一样的沉醉迷恋。又能把细节组合成一个感性的艺术给生活在这个天翻地覆大时代的平凡的上海人和普通的中国人,树起了一座永不磨灭的精神肖像。
读夫子晚年画的《小街世象·上海风情》《申江风情录》《老上海360行》《自说自画》,能让所有在上海生活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心为之发软,回到那些已经泛黄而永远回不来的岁月中。现在有人很推崇贵族。我一直有点不以为然。做平民有什么不好呢?
巴尔扎克笔下那些巴黎的没落贵族有什么好呢?日落日出,春花秋月。早晚咪两杯绍兴老酒,杯中的乾坤照样很大的。他说,热酒伤肺,冷酒伤感,勿喝伤心。其实,只要人做好,没什么贵族平民之分的。人,本来就没有贵贱之分的。我不理解,有些喜欢讲民主平等的朋友,一到具体的人,就提倡什么贵族精神。
贺友直作品《旗袍》
线条,是中国绘画区别于西方绘画最本质的东西。线描是中国传统绘画最基本也是最有独特表现力的造型手段。在几千年的中国绘画长河里,波澜壮阔,高峰叠起。顾恺之、吴道子、李公麟、陈老莲、任伯年……而且被提炼成法度森严的程式,如《绘事指蒙》的总结概括的“十八描“。
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形容的就是白描线条的魅力。多么富于诗意和想象力!但白描毕竟是来自中国传统小农社会的艺术语言,和当代生活有点绝缘。它需要有人终生地侍奉它,把它转换为活的艺术语言。贺老夫子的贡献在于,他在巴掌大的空间里居然用白描那么精细那么精彩地传达了当代生活的气息和神韵。
我年轻时读过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甚为文学的白描所感染。没想到,夫子以绘画的白描手段,以396幅连环画面的鸿篇巨制,水乳交融地再现了湖南资江的山川、村舍、人物,将其中骨子里的东西精美绝伦而毫不做作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方寸之间既咫尺千里,又穿透人性。
夫子的线描灵感来自陈老莲,但他一改先贤线条的古拙,而出之以平易亲和。以致其后很多年轻的艺术家将它奉为绘画的圣经,入门的新《芥子园画谱》,成为自己进入艺术殿堂的必由之路。很多画家都有过青年时代临摹《山乡巨变》的艺术经历。夫子的重要贡献是自觉而有意识地将现代光影的概念通过线条的疏密节奏呈现出来,从而使二维的线描具有了三维的感觉。
夫子的连环画作品的感染力还来自他艺术的高度生动,就像他脸上表情一样,变化多端,生动得丰富异常。兹具一例,《白光》里陈士争落寞张皇的表情自不待说。就说一群放学的孩子,一共七个,争先恐后地奔出课堂,脸上那种欢欣雀跃又动作各异的身姿,禁不住让每个读者回想到童年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他笔下的李双双、喜旺、亭面糊……几乎个个都是“表情帝“。晋人顾恺之有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夫子画人重眼神的千变万化。往往轻轻一点,就能将人物此时此地的内心活动揭示出来。《贺友直说话》有专门的白描眼睛变化的示例。他从来不是按部就班把画面变成连环画脚本的图解。他会“做戏“,做点极其用心的小加法。李双双喜旺夫妻吵架,他画了农家小院的一群鸡和麻雀。它们像人一样,观望、惊恐、逃遁,一脸的表情,正是鸡飞狗跳。不是主角却参与了故事的推进,平添了画面的生动。
有人或许会不以为然。其实,生动是中国绘画的美学核心。谢赫的绘画六法第一条就是“气韵生动“。夫子一画再画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就是特别喜欢故事的生动性。三仙姑尴尬转身的一刻真是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戏剧性生动性。
在同时代一批优秀的连环画家中,最后贺友直先生能让人心服口服地脱颖而出。绝对是有他道理的。他创造了一种堪称“贺家样“的艺术样式,成就了一番属于他也属于时代的艺术成就。他和他的艺术,是单纯到极点又丰富到极点,平淡到极点又高贵到极点。我可以斗胆而有把握地说,贺先生的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人没有可能用白描表现当代生活。而他赖以成就自己的那方土地、气候,则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历史是不可复制的。他告别了一个时代,也基本结束了一个时代。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为夫子写一篇评论。生恐写不好,对不起他,亵渎、轻慢了他的艺术。如今,我终于把发自肺腑由衷的赞美说了出来。可惜他听不见了。我是说给活着的大家听的。
夫子这些年常说,人活着,老得要慢,走得要快。他走得真是快啊!快得让人难以接受。
那天在飞机上,我涂涂改改写了副挽联。我从来没写过,对古典的语言表达我一直心存敬畏,不敢轻举妄动。这是唯一一次。文字还对仗,平仄声律则顾不上了。谨以此献给我敬重的忘年交贺老夫子:
一代宗师走街串巷下笔如有神白描人间百态
两杯老酒安贫乐道开怀即无忧笑看世事万象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